妈妈看我愈发沉默，以为是学习压力太大，总劝我出去走走。她知道我没几个朋友，所以还让我请迮裔和北辰到家里来玩。我开玩笑说，人家的妈都对孩子的异性朋友如临大敌，你倒好，引狼入室，真不怕我早恋？她先用认真的神情审视我一番，转而又笑得开颜：“你不是喜欢老男人嘛，挂在嘴边的不是休•杰克曼就是赵文瑄，我操那份闲心做什么。再说了，我相信你们都是好孩子，总该分得清轻重缓急。”我为妈妈总是无条件的信任而惭愧。蔺之季是个老男人，我默想。

    假期一开始我就没有出过家门，窗外胶水一般凝滞的空气让心情也无比烦闷，白杨树叶随风低鸣的声音再也不能使我心安了。课本上那些历史年代、马克思哲学、立体几何像一种从未见过的文字一样陌生而纠结，在夏日窒闷的下午混合成一锅失败的粥，熬煮出令人生厌的气味。脑海里闪过无数个记忆碎片，却始终拼凑不齐一幅完整的画面。迮裔有时会下楼来陪我，他的高考成绩公布以后我们的话题多是关于未来，我说我要在布拉格广场听教堂的钟声和唱诗班的圣歌，他说他要去拉普兰看雪看极光。当那一张决定命运的薄纸已在手中，你就会觉得未来真的很近，甚至可以被握在手心。

    某天我在电视里看到凤凰，暮色中的落日映着古城逝去的荒颜，朱红、金紫、暖黄、珠灰，夕阳里古城油画一般的色泽浓烈而深邃，仿佛永不褪去。我记得《边城》里湘西风景纯美得似乎能让人抛却一切尘杂，心无旁鹜。我对妈妈说想去凤凰古城，一个人。她掩藏不住眼里的焦虑担忧，却没问我理由。我说我已经十七岁了，能照顾好自己，何况只有短短五六天的行程。我竭力换上最能让人放心的语气，但她在看到我制订的详尽行程表以后才点了点头。其实我也是一个胆小的人，不敢去做任何没有准备的事，学校里每次有竞赛，很多人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报名，而我却只报自己最有把握的一门，不是为了一定要获奖，而是我认为既然知道没有成果就没必要再浪费时间。我喜欢走看得到尽头的路，喜欢做看得见结果的事，只有蔺之季是个例外。

    第二天我便收拾了简单的行李，买好了火车票。打电话向迮裔和北辰告别的时候，他们分别婆婆妈妈地嘱咐我一大堆注意事项，迮裔话语间不无忧虑，说，你不会是跟我学的吧。我不禁莞尔，以最简洁的语句要他们不要担心，然后说了再见，心里像喝了一杯热咖啡，暖融融的。原来被人牵挂着的感觉，很舒服。

    我喜欢坐火车，喜欢那种行进在路上的感觉。一条条相互交错中不断渐行渐远的铁轨，像一条条救赎的路，永远看不到终点。真想就那样走下去，向着只有未来的方向。火车穿越隧道总是很突然，一下子眼前就全是黑暗了。我总是猜测这条隧道会有多长，然后在铁轨两侧墙壁上的光影微妙变化时开始倒计时：五、四、三、二、一！然后，豁然开朗，倒真有些柳暗花明的感觉。这是一个无聊的游戏，但在漫长的行进中，人总会需要点什么来打发时间。或者应该说不仅仅为了打发时间，而是给自己一个支柱，就像堂吉诃德相信自己是骑士，不是别人这么相信，只要你自己相信，就是给了自己一个未来，一个无限光明的可能。

    有点恐惧列车换轨的瞬间。一直行进在一条熟悉的路上，突然换了一个陌生的方向，不论前方是否有绿洲，或者转向这个行为本身有无危险，总会有一种茫然失措的感觉。这也许就像身体的免疫系统，对于自己不熟悉的东西，都要有所戒备。徘徊在博尔赫斯笔下浩瀚命运的无数分岔口，有太多选择，又似乎无从选择，人们每天面临着铭记与遗忘，寻找与失落，憧憬与幻灭，而最终得到了自己所得到的，失去了自己所失去的——无论前行的路上经历过什么，留下过什么，到达目的地时回首，这依然是一条条行走在消逝中的路。然而人们依然义无反顾地涌向梦开始的地方，注定成为茫然而又执着的一群，以飘泊作归宿。

    因为是暑期，旅游旺季，白天古城里总是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所以我尽量在傍晚出行，避开嘈杂，享受难得的习习凉风。凤凰的夜景很美，尽管我认为现代化的东西在这个沉淀着古韵的地方多少有点煞风景。沱江河静了，乌篷船上不再响起艄公白天的号子，柔情依依；走在被无数行脚磨得光滑的青石板小巷，抬头就能看见雅致繁复的吊脚楼，想象那深深复几许的庭院曾湮没了多少爱恨情仇，有多少翠翠、傩送和天保；城中心的古街依旧灯火辉煌，却不似都市的浮躁。也许，有了历史的地方就不会再有浮躁与冲动吧。

    五天以后我坐上回程的火车。车厢狭窄闷热，小电扇吹着有气无力的热风，空气里夹杂着泡面、香烟、塑料拖鞋、廉价香水、睡过的被褥的气味，实在算不得好闻。我一直坐在临窗的小座上，目光掠过沿途的风景，南方的绿、南方的水、南方的雨。就像南方的人一样，所有带了南方气质的东西，无一不是纤巧灵秀的。远山绵延，不似北方的峬峭；雨声断续，终夜吟咏着没有读者的平平仄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