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世界上能有一个男人给妈妈幸福，就像妈妈给我幸福一样，我不会拒绝。

    我只留了十分钟左右就准备离开，那杯果珍只喝了一半。迮裔走了五个多月，母子团聚的场景应该分外温馨煽情，这种时候无论是谁在这里都显得不合时宜。隔天恰好是周日，我们约好下午去杨树林。临走前我端起杯子把剩余的果珍一饮而尽，北辰总说我喝水都透着豪爽，这当然是委婉的说法了，他只是想表达我一点也不淑女的意思。其实我就是不习惯浪费而已，尤其是食物，妈妈说浪费粮食是要遭天谴的，这是姥姥从小教育她的话。

    第二天去时我带了笔记本，银灰色中等配置的苹果，是爸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原来家里是没有电脑的，当时我犹豫着该不该收下，爸说上大学就不用买了，于是我欣然接受，凭什么不？为这事妈数落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将近一个星期吃饭时她都会不由自主地瞥向放在茶几上的金属拉丝外壳，那目光复杂得我读不懂。这么多年爸从未付给妈我的抚养费，当初协议离婚时为了让我们娘俩在失去了丈夫和父亲之后不至于流离失所，妈留下了这套房子，将所有的抚养费都按当时的房价折合抵消了我们应该付给爸的房款。当我们与那个男人连最卑微的经济纠葛都没有，他就成为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妈已经不习惯接受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了。所有的过去，都该结束得这么彻底。

    迮裔把u盘插进电脑，足有一千多张照片和大量的文件档案，我看到其中还有很多高考复习资料，原来他没有放弃一切。我真傻，以为离开就意味着永远。他挑一些我没看过的有意思的照片一一讲解，说起那些在最孤单的漠河的最温暖的故事。其中一组照片拍了流星雨，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壮观，几颗碎钻一样零落的星子拖着尾巴划破浓重的夜幕，那灿金的光芒在太过黑暗的背景色中显得单薄，没有力量，似乎只是因为太过疲倦而不小心滑落。都是背了太多的心愿，流星才会跌得那么重。心是不是也会有坠毁的时候。

    迮裔说那晚的流星雨比预测的时间晚到了一个多小时，凌晨一点他趴在野外那块架着相机的大石头上睡着了。那一觉像坠入一个个填满羽毛的厚厚绒被一样格外温暖，他梦见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星星多得像萤火虫漫天飞舞，却坠落得极快，甚至都来不及许愿。天空中还有七色明丽的极光折射出的绮丽光带，那一切旖旎的像一个不愿醒来的梦。睁开眼的瞬间他模糊地看到一颗星星坠入地平线。顾不得全身冻得冰冷僵硬他立刻起身打开相机，在砭骨寒风中又等了二十多分钟才看到第二颗、第三颗流星跳着华尔兹一样画过优美的弧线耀动着水晶般灵动的光芒照亮夜空。要是没有那场梦说不定错过的就不是流星了。迮裔说起这次难忘经历依然心有余悸。毕竟在漠河冷极的冬天睡着在凌晨的荒郊野外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何况周围还有前夜落下的厚雪。也许这一觉就睡到永远了。

    离那个炎热悸动的六月还有整整三十天的时候迮裔回到了学校，以借读生的身份在补习致远班一百多人的大教室里苦熬，能见到他的时间少得可怜。他一天天地继续消瘦，纵使他妈妈用尽解数做营养美味的饭菜也丝毫没有在他苍白的脸上增添一丝血色。他像一匹冬季里的狼，瘦成皮包骨却目光炯炯。坐在校园后面安静的小树林里复习功课的时候，夏季绵密的暖风鼓起他的衬衣，他就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帆。

    九

    高考结束以后，校园便空旷了很多。放学时原本车流涌动的狭窄马路现在也能从容地穿梭其中，像一条节奏紧凑的动脉忽然间变成了汩汩缓流的静脉。可那残留的压抑气氛却愈加肆无忌惮地在高二最后两个星期的时光间弥漫。高三，像一把锋利的匕首，或者一个牢不可破的诅咒，猛然间抵住了你的喉咙，连呼吸也带着未知命运的惶恐小心翼翼。

    期末全市统考我的成绩还不错，挤进了年级前十——也许我是指望着开学典礼上蔺之季能来颁奖。除了英语成绩依然在榜首倨傲俯瞰，北辰掉了几个名次，不过对于处在热恋中的人来说这是能够理解的。学校吝啬得过分，漫长的夏季仅仅给了我们十七天的假期，“抓住每一分每一秒为高考”，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我的心随着温度计红色酒精柱的升高而烦躁，压抑在心底的一切仿佛休眠火山，不时喷薄出浓烟以示警告——总有一天它们会爆发，然后我会被炽烈的岩浆吞噬的体无完肤。我不敢再记日记，也不敢翻看以前的日记，自欺欺人地不去想所有能引起回忆的东西，仿佛这样隔着一个抽屉就可以把所有的心情封锁。但我失望的发现，一张张信纸上依然写满同一个名字：蔺之季，蔺之季，蔺之季......我在考虑该不该把这些告诉北辰和迮裔，毕竟他们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样的隐瞒多少不够坦诚，而且有个倾诉的出口也许可以分流我心中一直翻涌不定的洪峰。但我始终张不开口，因为我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是从那个垃圾桶，还是蔺之季海洋般沉静内敛的目光？也许，喜欢一个人是我自己的事。既然选择了自己承担，就要忍受所有与之有关的后果，不论是焦灼、思念还是压抑，一厢情愿，直到那些带着锐利棱角的回忆都被时光钝化得圆润，所有幻梦的残片都腐朽成灰、成土、成墓，在心中一年年滋润青草，掩埋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