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认真审视妈妈离婚以后的日子。五年了，对于一个只剩下断壁残垣的家当真是好漫长的一段岁月，回想起来却像一阵风一样拂过满地狼藉，不留痕迹。一切当初费尽心机想要忘记的事真就这么忘记了，曾发誓一辈子不能原谅的人现在也能坦然面对。原来，伤痕并非人们想象的那样难以弥合，改变也不一定要经历脱胎换骨的痛楚。所有的过往，只是需要时间来忘却罢了。

    我想我是知道那个男人的，老同学的幌子总是能够掩人耳目的，而且他是妈妈的初恋，那段时间里妈妈有时会不经意，至少是装作不经意的提起，他离婚了，他在保险公司做客服经理，或者他的女儿很可爱。但我从未多心，我做贼心虚的以为妈妈只是想以她没有结局的初恋经历来暗示我不要在高二这个节骨眼上分心，可是我错了。我依然想了解那个男人，这么多年还心念旧恩，到底是为了什么。这不是该死的好奇心作怪，是为了妈妈和我的幸福，我不得不用这种迮裔妈妈神经一样脆弱的理由来宽慰自己。尽管我不愿意承认，但这件事仍然或多或少的减轻了我因为一场无疾而终的暗恋而对妈妈产生的负疚感。她以为我是个好孩子的。

    我在通话记录中找到那个出现频率最高、通话时间最长的号码，它没有被存在电话薄里。我天马行空的运用读过的侦探小说和此类电影设计出无数看起来让人啼笑皆非的方案，但所有机关算尽的准备在电话里听到他的声音后立马变得可笑，原先敲定“客户咨询”的对话即刻崩塌，碎瓦砾一般尘土飞扬的堆在脑海里。我扔手榴弹一样的撂下电话，在逼仄的公共电话亭里耳鸣目眩，怦怦乱跳的心像一个小女孩偷用了妈妈的胭脂口红，穿上高跟鞋正在镜子前孤芳自赏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响。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所有的秘密像地雷一样埋在我心里，不论是甜蜜的、晦暗的，还是粉红的、铁灰的。我梦见有一天它们一起爆炸把我的心裂成碎片，陌生人拾起那些旧瓦片似的残片嘲笑着我的心事。

    四月的最后一天下了雨。雨来得很急，前一分钟空气凝滞着粘腻的气息，整片天空像人格分裂一样阴晴对峙，只一转眼，乌云弥散，大滴的雨砸下来，路上行人都来不及闪避。那一滴一滴硕大零散还带着温度的雨落到头发、脖子和脸上，让我觉得像巨兽的口水。

    回家后在阳台上晾被雨淋湿的外套时我看到迮裔家客厅的灯亮着，厨房里植物油在铁锅里爆裂的声音格外欢快，带着饭菜香味的雾气漫上窗户，他妈妈忙碌的身影影影绰绰。自从迮裔去了漠河，他家的厨房就很少有动静，晚上客厅里也只有电视银屏明暗闪烁，凄冷阴郁；但今天，那房子终于又有了“家”的感觉。

    迮裔回来了。不需要证实我就知道，就像这场大雨让我知道夏天来了一样清楚明了。

    我匆忙冲了淋浴换了衣服，头发还没擦干就跑上六楼。开门的是迮裔，他似乎知道来者是我，门还没有完全打开就朝着厨房的方向说：“妈，昀竹来了。”我不清楚自己当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就那样眼睛都不眨地站在门外，想笑却感觉整张脸像冬天不包围巾被冷风吹过一样僵硬。他说：“你怎么看起来那么傻。”然后绽开一个跟她极不相称的大大的微笑拉我进屋。我想，是不是当惊讶、责备、喜悦、欲言又止这所有种种混合在一起就会调和出一个傻得冒泡的表情。迮裔瘦了好多，有很多年成的白衬衣像挂在他身上一样显得空荡荡的，下摆没有束进牛仔裤里。他弯下腰拿拖鞋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肩胛骨清晰地支起，肋骨像微微起伏的波浪显得嶙峋。

    迮裔妈妈很快端了杯冲好的橙味果珍来，馨香的雾气在冷雨天显得无比温暖。她仿佛一夜之间恢复了神采，吴侬软语带着江南烟雨的气息依旧温婉动听，只是摘掉了披肩身材愈发显得单薄。我看到迮裔注意那双骨节毕露的手时明显哽咽了一下。

    “母亲”是个神奇的词，她能用超越一切世界纪录的速度从马路一边飞奔到楼下接住掉下窗台的孩子；她能为了儿女捐出自己的肾、眼角膜，以及一切她拥有的东西；她就在你身边，让你陈旧的白衬衣洁白如新，让你不用担心每天的衣食温饱，让你有个家；她伤心着你的伤心担忧着你的担忧，与你一起消瘦，陪你一起难过；她是这世界上唯一绝对忠实与你的人，她永远不会离开，即使你失去了一切：地位、金钱、尊严、健康，也依然拥有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