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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踟蹰墓前,流连园中(2)

除独立缀物,八大亦喜整合数不相联之物入画,鹿鱼高下对视,鸟蟹前后相望,凡此各种,使画更为幽涩,惟馀数句可窥崖略。

昔人说:“字画同源”。八大的书法亦与他的绘画相似,极为简洁,展示的是高古奇特的奇异气魄威风凛凛。字体或放纵,或收敛,或肃静,或狂肆,但线条一致圆净,善用中锋与淡墨,润泽中更显出它的坚实度和多变性。到暮年喜用秃笔,一变锐利的笔势而酿成浑圆朴茂的气魄威风凛凛。他的成熟书体在笔法、结字、章法诸方面悉心布置,一见即知为八大,绝无一样平常书家难以挣脱的“似曾体会”之感。八大的书法作品,一件有一件之妙,一时有一时之态,或醒或醉,如痴如癫,或踊跃或忧悲,有啼有笑,玩世戏谑之态,如在面前。不求工而愈工,极尽翰墨之妙。

八大亦善诗,但“独立之诗洵为希觏,今所见之无者,几悉在其画题跋,诗甚难明”。其友邵长蘅亦说:“山人有诗数卷藏箧中,秘不令人见,予见山人题画及他题跋皆古雅,间杂以幽涩语,不尽可解。” 八大为人慷慨,尤以酩酊之时,则攘臂搦管,狂叫大喊,洋洋洒洒,数十幅立就。山僧、贫士、屠夫、沽儿,索画于彼,莫不予酬。何故却独独对诗悭吝,盖那时板荡鼎革,平民尚以诗文惹事招祸,遑论先朝遗胄! 是故八大生平寄情丹青,缀以零落数字,诗之艰涩可埒西昆,恢诡比肩长爪,藉此写意,乃稍解胸次汩渤郁结。

八大题自创之画,亦题他人之画。数字间,每能生道家清冷。《题罗牧山川册页诗二首》:“远岫近如见,千山一画里。坐来石上云,乍谓壶中起。”“西塞长云尺,南湖片目斜。漾舟人不见,卧入武陵花。”见诗如见画,又见画之所不能画。壶中天下,武陵芳径,无一不为仙家景地。罗牧善治茶,人言其画有茗香;读八大评题,堪称知音真赏也。

八大以非凡之人事非凡之境,睘睘一世,血泪生活。诗遂亦于清新开放处透萧疏,于魂不守舍处见禅机,于冲僻静淡处露锋芒。此数者交织离析,致其作品“课虚无以责有,叩寥寂而求音。”扬雄《法言·问神》云:“书,心画也。”以此视八大山人题画诗,可谓妙谛。若《题雪景画》:“大雪小雪笼中鸟”,《题画野雀》:“鬼挝野雀禅枝暮。”咸可读见墨客“无枝可依”、“莫不冷凄”之心态。此心态固非遗民所独占,然独遗民将之紬绎极致。卑以自牧,欲说还休;敏感却故作木讷,恋旧却埋为灰尘。“发而为狂怪,吐而为谐谑。” 俚俗视之,为颠狂为释道,一在商人一在寺观,一在躁动一在谧静,两不干系。殊不知于八大,正其抒解苦闷抵牾之两面,绝俗则于喧腾中无执,还俗则于无执外喧腾,互相胶葛,亦使伶俐中生带狂介,狂介处更彰伶俐。无怪稍后于山人的郑燮叹之曰:“横涂竖抹千千幅,墨点无多泪点多。”

 昔人云:“夫书者,心之迹也”;“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昔人又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八大独抒心迹:“文章非人间间字画耶?” 味外有旨:字画即人间间文章,妙趣不由笔墨传。全国文章,各色百般,可以从有字处读,也可以从无字中读。真正的绝妙文章,是那种直叩魂灵深处无法更换永难健忘的。观八大之画,看八大之书,着实也是读八大之文。“满纸荒诞言,一把酸楚泪;都云作者痴,谁解个中味?”

清人邵长蘅在《八大山人传》里写道:“ 众人多知山人,然竟蒙昧山人者。山人胸次汩渤郁结,别有不能自解之故,如巨石窒泉,如湿絮之遏火,无可怎样,乃忽狂忽喑,隐隐玩世,而可能目之曰狂士,曰高人,浅之乎知山人也。哀哉!”邵长蘅独访山人,“宿寺中,夜漏下,雨势益怒,檐溜潺潺,疾风撼窗扉,四周竹树怒号,如空山豺狼声,凄绝几不成寐。假令山人遇方风、谢翱、吴思齐辈,又当相抚携恸哭至失声,愧予非其人也。”                   

-------实解人也。

清人陈鼎曰:“山人果颠也乎哉?何其笑墨雄豪也?余尝阅山人诗画,大有唐宋人气派。至于书法,则胎骨于晋魏矣。问其乡人,皆曰得之醉后。呜呼!其醉可及也,其颠不行及也!”  

------亦解人也。

洵为八大之知音!

三百年后,池塘春草,绿柳拂风。我相逢青云谱,与八大山人萍水邂逅,然罢了是风光全殊,不再空山冷垇,亦没了暮鼓晨钟。

红石砌门,横镌着“净明真境”,阳文,欧体,简净秀逸。不和刻“众妙之门”,门边两棵椰树,身直颜静,似乎禅门立雪。青砖粉墙,衬着红石,古朴褐漆黑全是沧桑。

青云谱,原是一处汗青久长风光幽美的道观。相传公元前六世纪,周灵王之子王子晋在此开基炼丹,西汉末年,南昌县尉梅福曾弃官隐钓于此,后人建祠祀之。东晋年间,许逊治水至此,设坛讲道,建太极观。唐代大和年间,刺史周逊奏建太乙观。宋至和二年易名天宁观。清顺治十八年,八大山人来此隐居,更名青云圃。一九五九年十月辟为八大山人眷念馆。

道观小而情景恢宏,构筑美丽高明,地僻远而其名彰,以中有八大也。

眷念馆一仍道观禅院旧贯,曲折幽深。大殿门上横一匾,为刘海粟手题:“八大山人眷念馆”,字里溢出一些仰止之意。门联“开径望三益,卓荦观群书”。第一进天井里两株罗汉松,高耸檐外,粗过两搂,怪瘿累累,奇倔奔放,其山人乎!三进院中,两株桂树,翳蔽天空,树下洇满青苔,泠泠生凉。匾横“高山仰止”,楹联是“诵南华秋水,追北海高风”;右拐一院,匾悬八大所题“山房涉事”,联垂“蕉阴有茗浮新梦,山静何人读旧书”。天井极狭,小池乱藻荒草,犹带山人之癫风。最后一室又小,楹联为山人题写,“儒墨兼宗道,云泉结旧庐”,字简洁浑圆,刚颖怪伟。眷念馆陈列着八大山人的字画,时偶然人的作品。儒释道文化深深的浸泡着青云谱,氤氲出一天清气,氤氲出物华天宝,人杰地灵。

走出后门,满园繁树争指,绿荫匝地。注视“无上道教”,玄之又玄,”中华美文网”,众妙之门。

园东南有八大山人墓冢,墓后方三棵古树环侍。一古樟树龄高五百岁,两株槠树亦四百多年,皆粗达四搂,黛皮苍颜,高欲参天,与八大四时相伴。周围密密的竹树,寂静寂寞。时人有联挽之,“生不拜君云谱逃禅寄情于书也画也,穷而尚道黍离玩世遣兴则哭之笑之”,陶博吾联曰:“满腔热情寄之书寄之画看文字神奇真正是前无昔人后少来者,旧园遗恨隐于道隐于佛彼肚量高旷好一幅梅横疏影松满清风”。

国度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赵瓯北如是说,杜少陵如是说。国度幸耶?不幸耶?山人幸耶?不幸耶?八大山人独步于中国字画的汗青长廊,高标风骚。因不幸而幸。幸乎!不幸乎!

我踟蹰墓前,流连园中。

园中曲径幽转,竹木四合,静气森森,古树愔愔,园外流溪环抱,远树晴空。

彷佛望见八大山人一袭长袖宽袍,一张清癯枯瘦的脸,一副出世孤单的心情,一管长锋短锋,一会儿癫狂一会儿哑黙一会儿酩酊,一蓑烟雨,一笠夕阳,一杖芒鞋,折一声瘦骨走了。千古兴亡几多事?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