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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爱情故事(4)

  后来得知,那个夜里,他回到家已近两点了。在回去的路上,他走得很慢,每当马路中央的栅栏有豁口的地方他就穿过去,走马路的另一边,直到下一个豁口,他再穿过来。就这样,不停地寻找,不停的穿越,走着近似“S”的路线。

  我虽然也曾认真地胡思乱想过,就像任何一个女孩子编织奇异的梦。当他带着一颗同样热烈的心出现在我眼前时,我却不敢相信这竟是真的。我再次将苹果凑近鼻子,深深地吸气,那股醇香直窜肺腑。眼睛会欺骗自己,但是鼻子不会。

  我不知道,这只是两个孤独的文学青年之间的相互吸引,还是”爱情”?我们才见过两次面,难道爱情已经不需要时间来栽培?

  之后,我们常常在夜里不知疲倦地逛着熟睡中的古城。有他相伴,其乐无穷。我已经明目张胆地打量过他:中等身材,自然卷的发质,单眼皮,薄薄的嘴唇,细密的牙齿。他实在算不上一个美男子,对于一个以貌取人的女孩看来,他似乎不算一个优秀的男友。而我,对他越了解,越迷恋。他,时而带有农民式的憨态,时而又流露出警察的机智过人,时而有着桀骜不驯的睿智与”幽默”,时而又有着邻家男孩的内敛与腼腆。他是一本奇妙的书!

  他为小侄女挑选儿歌时是耐心又一丝不苟的;他为自己挑选被套时认真得几乎可笑,跑了十几家商铺,总算买到他中意的。竟是绣着熊的极其幼稚的图样。看着他红着脸与老板讨价还价,脸红不为手头的窘迫,更多的是担心有人击穿他的幼稚。其实,一个大男人的童心未泯实在动人。

  后来,我们去旧车市场买了一辆半新的单车。在他休息的时候,我就调为早班,下午就能下班。我们骑上单车,风驰电掣地赶去较远的东大街、大雁塔、小寨等地方,那是专属于我们的“只逛街,不购物”的穷开心,却比深受物质奴虏的购物狂要快乐百倍。一次,走在大雁塔的广场上,一个卖花的小男孩缠着他不放,语气平稳而连贯地说:“叔叔买一束花吧!阿姨这么漂亮,你送她一束花吧!”

  他笑着问小男孩:“阿姨真的漂亮吗?”

  小男孩不知是计,一个劲点着头。

  他狡猾地笑笑:“阿姨这么漂亮,你送他一束花吧!”。

  这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难题,把小男孩难住了,只好走开。

  我们都很反感这类由大人指挥的死缠烂打式的强迫消费。他并没有为了讨好我而勉强自己,其实,这是他骨子中的某种坚决表现在细节上的“说一不二”。从农村苦读出来的农家男儿,他不需要用那种方式来营造浪漫,送花不过是小资们追逐感情的捷径。对我来说,再没有什么比他淌着汗载我兜风更浪漫的事了。

  只是,我从未想象过跟他一起慢慢变老的浪漫。与其说是因为我们都还年轻,不如说,我们都还没有足够的勇气来谈论将来。

  我从不过问他的收入、他的父母以及家庭。在我看来,如果一个女人在打探男人的家庭背景,应该就是暗示,是旁敲侧击。我故意在这方面表现得相当冷静,一方面是出于过分的自尊,我认为:谁主动了,谁也就被动了。另一方面却是自卑在作祟,我是一个不思进取的人,配不上他给我的赞美。

  三毛说过:爱情,如果不落实到穿衣、吃饭、数钱、睡觉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是不容易天长地久的。也许这些才是生活的实质,爱情的内核。而我们,就像暂时被一根弹力绳拴在了一起,绳子上挽出了一只好看的蝴蝶结,漂亮却不牢固,只需轻轻地挑动,我们立即分崩离析。

  他也带我去他的办公室,在一座威风凛凛的大楼里;他也带着暧昧神情向同事介绍:这是我同学——幼儿园同学;他也如愿钻进那顶红色帐篷里,享受落宿于草原的惬意;他也像一个过日子的男人,挽起衣袖,和着面团手把手教我制作麻食。

  不过,他却从来不问:你喜欢西安吗?你愿意留在这里吗?

  从一开始,我就在为最坏的结果作最好的准备,这是一种心理暗示:我们没有未来。当我们果真走到终点时,我才发现,我所做的一切准备根本不足于抵挡他抽身离去的悲痛。

  一天,他兴冲冲地跑来找我,问我是否会打字,处理最简单的电脑文件。我点点头,他不知道我以前的工作就是每天跟电脑打交道的。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气,于是马上让我辞掉营业员的工作,烟草公司需要一位打字员,在他的引荐下,我立刻就可以去那里上班。工作环境和待遇都比在这个小店里强很多。他的语气很强硬,好像他已经获得安排我的特权。

  我却高兴不起来,我很清楚,我不适合办公室。也无法适应那种复杂的人际关系。想到跟那些讳莫如深,滴水不漏的聪明人共事,我心有余悸。半年前,我不也正是从办公桌上逃开吗。在这音像店里,没有工作的压力,共事的小姐妹都没有高深的学历,没有多少远游的见识,对社会也没有高深莫测的见解。但是我们在各自平凡的世界里有着不一样的体会,我们清贫的口袋里装满了酸中带甜的小小快乐,这是只有享乐与娱乐,却没有快乐的人们永远也无法获取的……

  最终,我拒绝了他武断的好意。也许,我还活在狭隘的自我中,我还没有树立起更远大、更崇高的理想,没有一股更坚固的力量来支撑自己非得从事不喜欢的工作不可。

  他很泄气甚至是气恼:你就不能有点上进心?你就愿意一辈子当个被顾客使唤的”服务”员?

  我固执却又底气不足地说道:我只想平淡,快乐地活着,有什么错吗?

  他放低了音量,以“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语气说道:如果只为一个人活得快活,那家庭责任感、社会责任感又如何体现呢?

  说完,他就闷闷不悦地走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最严肃的争执,其实这也是我们难以解决的矛盾:他喜欢我与众不同的恬淡与清亮,简单与安适。却又企图将我引入正途,做个与时俱进的人。那时候我还年轻,还来不及思考活着的更重大的意义,以及如何最大程度地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等等。我坦然享受着自己争取来的最大限度的自由,以及未经争取而得到的美好爱情。

  到底,是我辜负了他。也许,他也曾暗自将我纳入了他未来人生的规化中。然而,我却拒绝参与。我的胸无大志其实也就是我的懦弱,我不敢对将来作任何非分之想。而他,对工作是孜孜不倦的,对自己的事业是信心满满的。换言之,他是积极进取的,我是消极避世的……

  终于,有一天,他带着愧疚向我坦白:恐怕不能再来见我了。他的领导很关心他的个人问题,作主给他介绍了一位官宦之女。我明白,他是有为青年,如果有了婚姻带来的另一股臂力,他的仕途可谓如虎添翼。

  他奔向了“背景”,把“背影”留给了我。当那已经不再伟岸的身影萎缩成一团小小的黑斑时,我才真正明白,他从来就不属于这个简陋的深巷,这是我一个人的深巷。

  有人说,爱情是一只橡皮筋,最后放手的人总会深受其伤。对于我来说,与其说被分手的结果所伤,不如说是被分手的原因所伤。他的理由让我所做的一切准备全线崩溃,他将我与另一个女人摆放在天平的两端,进行称量,分析,再加以选择。这才是对我最大的讽刺和羞辱。在巨大的悲痛面前,我能做到的,是不争取,不哀求,不挽留,不责备。我保住了一个小人物的可笑的尊严,那是一株小草的坚韧,是宁肯于峭壁处负隅顽抗,不羡耀于枝头的似锦繁花。

  我是古堡深处的灰姑娘,脱下了那只不合脚的水晶鞋。